一位没有战功的老军人 十四
今天可以说是牛背生产队的一个不是节日的节日。整个村寨来了一个总动员,男女社员各执其事,为大军余同志和“大军娘子”的婚礼忙得团团打转。
一个师级干部的建房费,在此地可以盖起八间大瓦屋,蛮像一回事的。大队在街背后靠近泉水的坡地上给余部长划出了一块地皮,大家以为他会很快把房子立起来,好办事情。不想他总拖着,不让动工,又把调拨给他建房用的水泥,全部拿去砌了月牙丘的保坎。好高的一道保坎,从上到下清一色是加工过的四方四棱的青石,水泥勾缝,再牢靠不过的了。
婚期已到,等房子立起来显然已经来不赢,于是决定仍然在涂家老房屋里举行婚礼。这就是说,工作队长余清泉和房东女儿成亲的那间光线不足的小屋子,将第二次获得为这位大军同志充作新房的荣幸。这样事情就很简便了,只消把对面灶屋整修一下,请云先碧爹妈搬过去住。再把新房打扫粉刷一下,吉日一到,“大军”由板壁外面调防到板壁里面,就算一切齐备。
尽管新婚夫妇没有印发红请帖,地、县、区、社、军分区和县人武部,都来了人参加他们的婚礼。在穿中山装和穿军服的一大串有职称的贵宾之外,还有一位引人注目的客人——青山林苗产销公司的业务主管。人们传说,因为不属于一个县,公司本来犹豫着是不是要接受牛背林木组加入联营。幸好林木组派了云先碧去谈判,看在这位远近知名的“大军娘子”的面上,公司决定打破县界,吸收他们加入,没有费什么口舌,便签立了合同。原来有人表示怀疑,现在林苗公司郑重其事派了代表来参加云先碧的婚礼了,可见并非虚传。许多人借着祝贺新婚的机会,求云先碧替他们挂上号,希望自己不久也能作为联营户加入公司。
是不是由于结婚仪式拖延过久,让新郎难以坚持呢?余清泉情绪一下变得很不好,他想着尽快结束,好从极不自在的紧张状态中解脱出来。而随着仪式结束,客人们全都告退了,喜庆的气氛顿然消散,他却又觉得空空落落的,茫茫然不知该当如何。屋里是那样寂静,写字台上的闹钟咯噔咯噔响着,仿佛正是闹钟的震响使他如此心神不宁。水电站的同志特意为新房里装了莲花水晶吊灯,柔和朦胧的光线笼罩四壁,那洋红腈纶床罩在灯光下呈现出异样的瑰丽色彩。余清泉根本不曾留意到这些,他靠在沙发上,出神地凝视着房梁上垂下的一截麻绳头儿。大妹正是把他邮寄的一包点心挂在这条麻索索上的,她一块也没有吃,全留着给他。很有些年数了,那麻绳被烟气熏得漆黑,因为缠绕着沾满了尘埃的蛛网丝丝,变得老粗,并且形成了许多巴结,仿佛这是用来结绳记事的一件历史文物。清扫新房的时候,余清泉本想把这麻绳扯掉的,不知怎么留下来了,没有扯掉。
夜风吹进窗口,那麻绳头儿悠悠忽忽随风摆动着,摆动着。……
现在余部长后悔了,应该换一个地方的,为什么还要用这间屋来举行婚礼呢?
停电了,余清泉这才意识到时间已经很晚,他点起油灯,提醒新娘子说:
“哟!十二点了咧!”
云先碧仍然迟疑地坐着不动。她忽然生硬地向丈夫提出:
“你出去一下好啵?!”
新郎官懵懂着。洞房花烛之夜,突然接到了新娘这样的指令,他应当如何理解呢?
“你出去一下好啵?!”对方再次催促。
直到今天下午,云先碧才忽然想到一个使她焦虑不安的疑难问题,她向周老师讨教:
“他和我一处歇,我换小衣服咋个办哩?”
当年大妹就曾这样请教过周老师的。一个姑娘娃儿,情有可原,已近四十岁的云先碧同样向她提出了诸如此类天真可笑而又难以解答的问题。周老师嬉笑着,以她多年前回答过大妹的话回答云先碧说:
“那还不简单,喊他先出去一下,等你脱换好了,又喊他进来。”
云先碧果然按照周老师的教导行事了。她想,只要丈夫到房门外面小站一下下,她便可以麻利地脱衣服睡下。明天早上喊男人先起来,她再起床,事情不就顺利解决了吗?看来丈夫并不打算遵从她的旨意,她便拉过一条棉被连头蒙着,和衣睡下,鞋也不脱,两只脚从床边伸出去。
“起来!这样睡要着凉的。”丈夫几次警告说。
妻子总也不动,余清泉只得近前去帮她脱掉鞋子,拉她坐起来,开始帮她拉开套头毛衣的拉锁儿,仿佛在照料一个尚未学会脱衣服的娃儿。拉锁咬住了,两只男子的大手拙笨地在她领口处摆弄来摆弄去,怎么也拉不开。新娘子如同一棵有“神经”的紫荆树,你只轻轻触摸到树身,整个树冠就会沙沙沙地颤动起来。余清泉感觉得到,女人整个身体在微微战栗着,止不住地在战栗着。他费了好大周折才拉开了拉锁,“剌”的一下,简直像是把女人的胸膛剖开了,她尖叫一声,拉开门闩逃走了。
余清泉完全不得要领,他做错了什么事呢?
云先碧敲开了周老师的门,她赤着脚,衣服散乱不整,双手遮掩在胸前,惊骇不定地说:
“他、他硬是动手来脱我的毛衣哩!”
周老师忘记了正是夜深人静,放声大笑起来。后坪云家的这个老姑娘哟!她如同一只蜗牛,二十多年以高度警觉和森严壁垒保护着自己,把一个还不曾接近过异性的女子那种神圣的戒备本能发挥到了顶点。以至于面对她从心底里信赖和敬慕着的男人,面对自己新婚的丈夫,这种戒备仍然不能解除。周老师笑着笑着,流下了眼泪,一面擦抹着泪水,还在笑着。
在后坪大队,几乎全是云先碧族上的人,尚且有几个流里流气的角色打过她的主意。迁居到牛背来,她一家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以为不难从她这里讨得便宜的就更是不乏其人了。以前生产队的记分员,就曾尝试利用他极为有限的权力来达到目的。每年队上布票由他经手分发,别人的可以相互代领,唯独云先碧,一定要她自己去领,而且指定要天黑以后去。她按时去了,记分员却拒绝发给她布票,因为云先碧拒绝付出为此必须向他交付的代价。所以前几年她一次也没有得到过国家发给每个公民的一丈六尺布票。
云先碧多次遭遇过对于她来说已经不是意外的意外事件。一般在那种危急情况下,女人总是要呼救的。云先碧却从不曾呼喊过一声,她习惯于不声不响奋起反抗。她曾用锋利的指甲,在对方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无法消除的印记,曾像被捕获的野兽那样,咬得对方手臂淌血不止。也曾有几次被恼羞成怒的对方抓住头发在墙壁上撞击,在树干上,在坟场的青石墓碑上撞击,撞得半死。终于这女人还是成功地保全了自己。在党纪国法都已经不大作数了的所谓大乱大治的年月里,这也实在够难为她的了。
虽然在老年人的心目中,“皇帝娘子”总归还是“皇帝娘子”,乡里间却也同时流传着关于云先碧的许多污言秽语。在茶馆里,这女人也是人们最有兴致的谈论题目。有人居然宣布说,他曾经占有过“皇帝娘子”,厚起脸皮向大家讲述着他是怎样有幸得手的,绘声绘色,不厌其详。
而云先碧却从未在任何场合下向人做过辩白。她知道,如果她加以辩白,只会招来一大堆更加不堪入耳的刻薄话。她甚至于也不曾向周老师讲过这些事,她相信唯一能够了解她和关照着她的这位女教师自当作出应有的判断。那许多流言,大军余同志不会听不到的,至少她有必要通过周老师向自己未来的丈夫澄清一下的吧。不!既然他并没有问起过这些,她也就不作声。她就是这样一味用无声的语言来表明一切的一个并非难以了解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