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泪汪汪的一对杏核儿眼 三
由于双方都不愿意过早地把事情张扬出去,随后又有几轮会谈,仍然是在中间地带——于二娘家里举行的。当然,李老师不再作陪,二娘则总是忙着要去打猪草,反锁了门就走了。事情还只能说是在稳步进展中,他们只不过彼此交换了一张二吋照片。人家有的第一次见面,就进城照了六吋彩色合影,男左女右,女的头稍稍向男的肩膀上偎依过去,两人做出同样的一种微笑,很难讲算不算是在笑的那种特别的笑。
因为于海洋去县上出席人民代表大会,约定的又一次会见没有能够如期举行。接着传来消息,说于海洋当选为副县长了。当时好多人在场,孔卉未动声色,平平淡淡的,仿佛这个消息同她毫无关联,不足以引起她的任何反应。李老师暗暗在孔卉胳肢窝捅咕了一下,凑近耳边祝贺她说:
“要得!你倒硬是有眼光咧!”
于海洋在县里开完了会,搭下午农贸班车转来。他在桂花公社提前下了车,往二娘家去。路过公社仓库,远远看见高大的库房四周搭起了脚手架,建筑工人们正在修补屋顶。哪里是什么工人,原来是公社小学校的男女教师们,满头白发的老校长也在其内,也还有许多高年级的学生娃儿参加。于海洋记起孔卉对他讲过,学校两排教室漏得很凶,落雨天课桌上摆的尽是茶缸脸盆,滴滴答答接着水。写了多少次报告给区、县教育局,要求拨一点经费修缮一下,始终拨不下来。学生家长们很有意见。孔卉建议自筹经费,由她跑去联系,承包下了公社仓库的修房工程,这样才好得到一笔收入,用来修缮校舍。
在脚手架上操作的全是青年教师,于海洋一眼就认出了孔卉和李老师。她们正从半空中接住下面抛掷上去的灰瓦,像是有节奏地在捕捉住一只只飞来的鸟。看那轻灵熟练的动作,会以为她们真的是习惯于高空作业的女建筑工。脚下那木板颤颤悠悠的,又是那么窄,一脚踩空怎么得了!她们过来过去,如履平地,全不在乎的样子。下面有几位女教师在和泥灰,都背着奶娃儿。孩子的小光脑壳从褙〔衤善〕里伸出来,这边一倒那边一歪的。他们在母亲汗气热烘的脊背上晃悠着,早进入了梦乡。
本来于海洋可以直接去会孔老师的,却照例让二娘去找李老师,再由李老师悄悄转告孔卉。收工以后孔卉来了,她站在门口,默默地望着正在洗脸的于海洋,好一阵从旁观察着他。于海洋不由低下头检查一下自己的衣襟,是系错了纽扣还是怎么?随之感觉到孔卉的神色不对,她的目光为什么竟是那样陌生,仿佛去县里开了几天会回来,完全记不得他了,需要从他的举止神态上仔细加以辨认。可不是吗?孔卉现在面对的不再是急于要成家的那个未免有些憨气可笑的复员战士,而是一位县、团级领导同志了。这是何等不同的变故,这变故又是何等的突如其来呀!
终于还是孔卉先发话了:“我看来看去,怎么看你也还是不像。”
“不像什么?”于海洋懵懵懂懂地问。
孔卉笑笑,不再作声。于海洋随即转过了弯来,对方的意思显然是说,无论如何不能想象在他同一位副县长之间可以画出等号来的。
“看你身上,沾了好多泥巴。”于海洋另外寻找着话题。
“我刚从屋顶上下来,我们给仓库修房,今天动工了。”孔卉拍打着身上说。
“你爬那么高上去,怕要不得啵!”
“我是主力,又负责质量检查,我不上去哪个上去,总不好让那些背小娃儿的上去唦!”
二娘在灶屋里喊叫于海洋,让他换一盆热水,好让孔老师也洗洗脸。
“不,不!我回家去洗。”孔卉阻拦住于海洋说,“就是要洗,也不能让你跑去替我打水唦!一位副县长,早晨起床要等公务员预备好了洗脸水,在牙刷上挤好了一坨牙膏,现成地摆在漱口缸上。……”
“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副县长的气派应该拿出来啰!”
“拿不拿出来,总是不同往日了。前几次二娘找李老师喊我,是说,‘看孔老师得闲不得闲,请过来一下。’刚才转告我的话就不一样了,‘二娘说有事,喊你快去!’”
“你何消找出这许多话来刺激人,这个副县长,哪个高兴哪个来,我根本也没有打算接手的。我同县委讲了,我干不了,请他们另外找人。”
于海洋语句里充满了委屈和激愤,看来选他为副县长,简直对他是一种戏弄,一种伤害,一种污辱,是他绝对无法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