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翅膀的天使 三

柳蓉蓉被调到了放射免疫实验室做助手。这个工作对她很新鲜,也很紧张,自然地使她忘记了评级带来的不愉快。穿着打扮上显然也有些疏懒了,头发卷儿经常不收拾,随便蓬松着。尽管一些小护士带着羡慕的语气说,柳蓉蓉头发乱有乱的好看,这并非出于她的本意。

一个实验室,好大牌子,其实全体只不过两个半工作人员。除小柳外,另一个是检验科的女医生曹卓,还有半个,是曹医生的丈夫,传染科主治医生赵起。赵医生是医大的优等生,英文程度高,全靠他翻资料,提出方案。可是他大部分时间还得在科里上班,所以只能算半个人。

放免实验室的第一个战略目标,是攻下胰岛素抗体血清。这倒并非一项首创发明,国外早有了的。一个规模有限的野战医院,不会为任何不切实际的热情的口号所动,以至发出誓言,要把资本主义世界远远抛在后面。研究任务是从实际需要提出的,获得胰岛素抗体血清,就可以开展放射免疫测定,对糖尿病进行早期诊断,将比过去的测定方法灵敏一千倍到一万倍。这也称得上是为我国的医学田园翻耕了一块空地。还有一点使大家觉得了不起的是,如果搞出来,可以为国家节约大量宝贵的外汇,不必再去进口这种要价过高的药盒了。尽管对实验室的几个同志来说,外汇,还仅仅是一种模糊的概念,他们当中至今没有谁见识过美金英镑是什么样,甚至也还没有谁看见过一张港币。

目前已经进入重要阶段,刚刚为二十五只豚鼠注射了完全弗氏佐剂。通常是不在夏季来做动物免疫的,怕创口容易溃烂,加之各种传染病,容易造成死亡。为了让豚鼠不受热,曹卓和柳蓉蓉每天去帮助动物室的杜师傅冲洗地板笼子。冲洗太勤了,竟有人提出了非议,说本来是饲养动物的地方,环境脏一点,人并不觉得怎么样。收拾得过于整洁,不像是动物待的地方了,倒反显得豚鼠那股臊臭气味更加突出了。这当然是讲笑话,其实她们每天都为豚鼠洗过澡的,还用水管子在肚子下面轻轻地为它们冲了凉,连爪子也都仔细冲刷过。豚鼠一个个乐得爽爽快快的,曹医生和小柳却大汗淋漓,累得够呛。下班回去,简单洗洗,饭也吃不下,往那里一歪就再不想起来了。

虽这样尽心,每天担惊受怕的事情还是来了,豚鼠由于低血糖,低钾,开始死亡。先是一两只、两三只,后来一次就死了六只。可以预感到问题的严重,这样下去会全军覆没,一只也活不下来。

豚鼠都是在夜间死的,为什么呢?

曹医生和小柳向杜师傅要了钥匙,晚上都去看豚鼠。她们观察到,豚鼠免疫之后缺糖,营养跟不上,因为关了灯,又看不见找东西吃,全都蔫蔫地挤在一堆。有几只情况更不妙,肚子膨胀膨胀的,肠鸣音消失,腿一蹬一蹬地在抽筋。小柳急得无法,只可怜着这些她已经很熟识的小东西。曹医生遇事是很有主意的,她像一位军事指挥员一样,手一挥,叫把这几只豚鼠抱到她家里去。

曹卓决定对症治疗,先给它们服用了氯化钾,又扳开嘴巴,用滴管一滴一滴喂了糖水。过了一会儿,果然缓过些气来了。

赵起在一旁不无遗憾地说:“要是给它们一点牛奶麦乳精就更好了。”

“等着!”柳蓉蓉应了一声,跑下楼去了。

实验室人员要“吃”丙种射线,所以每月有八元钱的补助。依着小柳,这八元钱她决计舍不得贴补给嘴巴,肯定会用在穿戴上。有规定的,健康补助不许拿来干别的,她就定了半磅牛奶,每月还买两袋麦乳精吃,倒好,现在正可以拿来解决豚鼠的民生问题。

赵起夫妇俩实在有点抱歉,豚鼠在他们家里,还要一个护士跑去把自己的东西拿来喂。不必加以解释,小柳知道,他们家现在是贡献不出牛奶和麦乳精的。他们在半年之内连续完成了两个基本建设项目——买了电冰箱和洗衣机。如果能托人从内部弄出来,或是可以搞到侨汇券,那要便宜多了。他们是硬碰硬的,倾全部积蓄,还拉下了不大不小的一笔债。为了在最短期间偿还外债,不能不从各方面紧缩开支。一对双胞女儿体质太弱,原先为她们订了一磅奶的,两个孩子很懂事,自己提出,说每天喝牛奶,甜唧唧的喝不进。爸爸妈妈狠了狠心,把奶退了。比起大家,当然不好说这是多大的艰难,等过了这段时间再订上就是了。夫妇俩自知无可抱怨,目前有可能调动兵力向电冰箱、洗衣机进军的属于极少数。所以他们尽可能保着密,生怕张扬出去,会成为头条新闻。可还是很快就听到了这样的议论:

“不就是两个一般医生吗,烧包什么!”

“烧包”,这句土语是十分耐人寻味的。大致可以理解为,他们钱多了,特意要弄两样超越时代的高档商品来,以显示自己的富有。这实在是一种误会。他们宁肯承担起经济上的赤字,承担起对自己有形无形的不利影响,豁出来添置了这两样东西,不过是出于一个家庭最实际的,也是近乎勇敢的考虑。两口子常常不着家,打饭赶不上钟点,自己做又来不及。好的次的有个冰箱,就可以一下蒸好多馒头,做几碟子菜放进去,大人孩子,谁回家谁拿出来一热,三下五除二吃完,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再不至于让两个孩子跑到小卖部去求售货员说:“阿姨!先借一包饼干给我们行吗?”

依着丈夫,洗衣机是可买可不买的,妻子力主要买。曹卓一身的病,常年浮肿着,如同《聊斋志异》里所描写的冥府女子那样,指头在她脸上一按,深深的一个坑,半天起不来,所以洗洗涮涮的任务赵起全包揽过去了。曹卓瞧着他洗东西那种别别扭扭不得力的姿势,早下了决心要买洗衣机了。赵医生总是一面翻阅外文医学杂志,一面看着表,等洗衣机转够了钟点,就拧出来,又丢几件进去。倒是省力多了,他深切体会到了机器的发明对于解放人类生产力的不可估量的作用。一次,赵起兴致来了,把床单、被里、窗帘、桌布通通洗了,晒在院坝里。可是夫妇俩谁也不想着去收,等半夜从实验室回来,晒的东西全不见了,不得不写报告申请布票。

书念多了,这种人真是没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