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也匆匆 去也匆匆 4

我们中国人,即或自寻短见,也有自己的传统习惯,讲究穿好戴好了才走,尽可能把平日最喜爱最宝贵的衣物装饰全部使用上。时令季节,倒不拘泥,三伏天里,也可以穿着大衣皮袄。艺术家们,一生中大半时间穿着演出服装,沉醉于剧中人的喜怒哀乐之中。名伶演员自杀,多有选择自己最叫得响的一个节目,一丝不苟地装扮起来,然后才心满意足地告别人生舞台。

这位女人则反其道而行之,以后查问清楚了,她是特意要一丝不挂跳海的。

据说,自杀的人一旦获救,因为体验过了死亡的阴森恐怖,多数人从此便打消了这种念头,不再做第二次尝试。这位女士,显然不属于此类欲去还留者。若不是潮水把她推到妙岛来,而是顺从她的意愿,把她送向海洋深处,她本来早已经顺利完成了全部预定程序,何须再一次大费周折?如果第二次行动不顺利,毫无疑问,她还会照此办理,安安静静等待着第三次机会。只能说,女士取得了绝对自由。她竟能如此从容不迫地,以至是漫不经心地接受死神的面试,往返信步于黄泉路上。女人在海上漂流了那么长时间,她该是已经抵达了彼岸,想必还在回首顾盼那边的云水月色,耳边依然传来玉宇琼楼叮叮咚咚的风铃声。

中华美术学院油画系一位硕士研究生,特召入伍,在妙岛连当兵锻炼。硕士画人体模特儿有十多年的历史了,看到那位女士迎面走过来,他的第一个闪念,便是又回到了油画系画室。他有这样的错觉一点也不奇怪。照理说,如果女人是不慎溺水,或是遇害,她少不了要向人家哭诉一番,感谢人家救她一命。如果她是决心寻死,或者会是以怨报德,气恨救她的人,不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女人根本没有任何这类表示。上帝呀!她哪里像是一个刚刚幸免于一死的人,简直就是一位老练的女模特儿,一如往日出现在油画系师生们面前,优雅娴静地展示着自己的身体,全不在意从各个不同角度投射过来的同样是十分执着的目光。

画家随即意识到,此刻正置身浮悬于一碧万顷中的一个小岛上。海潮、沙滩、密林和灿烂的海岛阳光,烘托出一位体态丰腴的裸女,她是如此谐和自然地融入了天地大化。他很难准确地回述恍惚间产生的那种奇异虚幻的感觉。在他看来,这女人也正等同于一尾鱼,等同于一只海鸥,等同于一丛剑麻,等同于一株棕榈树。照这位硕士说,人体绘画,在一定意义上是一种最大程度的抽象,不受具体观念的局限。他多年所梦想的正是要塑造这样一个没有任何外加标志的女性人体,飘散着令人沉醉的美感,却又让你绝对不会是以干渴者的目光观望泉水。

画家向我宣讲人体艺术,不能不说与职业病有关,不过我完全认同。他的口头描绘,已经让我如临其境,我看到在承受了常人无法承受的身体折磨之后,女士居然并不曾被摧毁,倒是愈发透露出了她含蓄待发的生命激情,愈发显示出了一个年轻女性的韶秀光彩。如同一件陶坯,经1200度高温烧制,便是光洁如玉的一件精瓷妙品了。

我建议画家,把这位女士作为创作对象,用油画颜料,表现出历经死亡陶冶熔铸的这样—个独特的生命体,他不得了啦,这肯定是一件传世之作。

画家悲哀地说,他画不出来,他也不相信安格尔、莫蒂利安尼他们就一定画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