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观测一颗流星
去年,是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我的同乡柴广平,为报刊写了一篇应征稿,记述的是抗日英雄刘玉珍的战斗故事。小柴专程送到北京来给我看,让我提提意见。
刘玉珍和我是同村同辈人,因为我自幼离开家乡,彼此并不熟悉。1944年冬天,我在太行联合中学读书,和许多同学一起,被抽调为边区杀敌英雄劳动模范大会服务。会上举办了生产展览,分配我在金皇后玉米展览馆当解说员。在参观的人群里,我意外发现了刘玉珍,他是作为磁武县代表前来出席大会的,胸前佩戴着红布条代表证。会上,他被评选为晋冀鲁豫边区一等杀敌英雄,边区政府主席杨秀峰授给他一面锦旗,一枚银质奖章。我为家乡出了这样一位神勇机智的传奇式人物颇感荣耀。我们那个小村庄——太行山东麓峰峰煤矿区山底村,也因在刘玉珍带领下,浴血抗击近千名日军,在许多抗日战争史料中留下了记载。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把自己的姓名连同我们那个小山村的村名引入了史册。那年刘玉珍不过二十出头,他长我几岁,所以我和小柴谈起他,总是说这位老人如何长,这位老人如何短,其实我自己不也早已进入老人的行列了吗?十几岁和二十几岁,差异很明显,六十多岁和七十多岁的人站在一起,就很难说是谁大谁小了。
小柴谈起,刘玉珍从部队返回家乡,一直干采煤工,整整干了30年,几年前才退休。这使我很惊讶,刘玉珍入伍前就是一名战斗英雄,在部队又屡立战功,被任命为西南军区守备团团长。一个县团级干部复转回乡,总应该有个适当安排,何至于去干采煤工?不是我轻视工人,国家政策摆在那里的。小柴吞吞吐吐地告诉我,这位抗日老英雄的事情不大好说。
1954年年末,经领导同意,刘玉珍带着一名通信员,回老家探亲。以往远隔千里,也就罢了。回家来,实实在在目睹一家人的生活景况,那一份凄凉酸楚,让他难以承受。老父亲已经去世,母亲瘫痪在炕上,全靠妻子赵清华端屎端尿侍候着。他离家那年,女儿巧云刚出世,如今9岁了,瘦骨嶙峋,穿得很破旧,相见之下,一家人抱在一起痛哭一场。妻子抹够了眼泪,才想起丈夫远方归来,还饿着肚子。她向邻居借来两斤白面,擀了点面条,在砂锅里煮了煮。家乡是煤矿区,但买不起煤,烧的是小女儿打来的湿柴,满屋子是烟,睁不开眼睛。捞起一碗面,没有油,没有盐,碗里漂着几片葱叶。刘玉珍哪里吃得下。他双手捧着碗,送到老母亲面前,行了行做儿子的孝道。然后,刘玉珍久久地观望着妻子,他离家不过几年,女人已经变得这么衰弱,这么苍老。是啊!她怎么不老呢?一个缠脚妇女,本来行动就不便,加之当年跑“扫荡”摔坏了腿,一瘸一拐的,充其量是个半劳力,可她却要承担全部家务,还要侍弄几亩地。她的负重实在超出了体能的极限,夜晚倒在炕上,哼哼呀呀,借以抵抗过度的劳累。
第二天,刘玉珍向通信员小殷宣布,他决定留下来,命令通信员自己返回部队。小殷急得要哭了,他陪同首长一路,任务是照顾首长的安全和生活,现在把首长丢了,回部队怎么向领导交代?刘玉珍想,倒也是,我犯错误,不能让人家孩子跟着犯错误,他同通信员回到了部队,递上了转业报告。部队领导以充分同情和谅解的态度,苦苦劝说刘玉珍,让他撤回转业报告。但无论如何谈不通。最后部队领导给他的答复是,要回家可以,只能算是自行离队,不能办转业,不能办复员,盖有部队印章的任何介绍信、证明信一律不能开。领导上没有给他留下一点回旋的余地,这一方面当然是维护组织的严肃性,另一方面,也表明上级是如何看重他,很不情愿放他走。但刘玉珍主意已定,转不过这个弯来。于是他不曾履行任何手续,两手空空回家了。
小柴讲述时,我就在想,刘玉珍在他人生的岔路口作出这样的选择,未免过于极端,至少这不是唯一理智而又可行的选择。不过我又想,事情过去四十多年了,世事变迁往复经历了骤雨流云的洗磨,或许有助于我们更加明晰透彻地来观察刘玉珍这一段个人历史。一颗流星陨落了,经过时空冷却,人们可以精确地加以测定。当它进入地球大气圈时摩擦燃烧,却又并未被烧毁,足见它毕竟属于一个高质量的流星体。
我相信,不会有人以为刘玉珍自行离队,是出于对战争的恐惧和厌倦。恰恰相反,如果还有仗打,这位一等杀敌英雄不会离开部队。他出入枪林弹雨,有几次子弹咬破了军服,偏偏一次也不曾“挂彩”,成为他的一大缺憾。他原想有机会弥补一下,终于只能带着这个遗憾告别了军营。刘玉珍坦率承认,他对家庭看得很重。但如果就此说他是受到旧时代某种家庭观念的束缚,说他过分眷恋骨肉亲情,又未见得那么公允。解放战争开始,刘玉珍所在的地方部队编入刘邓野战军第二纵队,立即南下过黄河,随后是千里挺进大别山,几年里连一个口信也没有捎回家。他离家时,父母正害着病,妻子刚刚生产不久,但他没有丝毫犹豫,毅然决然随队出发了。建国后的最初几年,是共和国的一段黄金时期。经济建设的勃勃生机,政治生活的和谐气象,甚至冲淡了人们对战争创伤的痛苦感受。而事实上,8年抗日加3年解放战争,造成了深层的社会伤痕,特别是革命老区,更需要长时间休养生息。我们山底村近300户,就有110户军烈属,也就是说,一百多户人家生活无着。虽有代耕优抚政策,但村委会力量有限,照顾不了许多。都说刘玉珍在战场上威风八面,如出山的猛虎。现在这只猛虎将要蜷伏于洞穴中,舔平自己的伤口。他不想依赖国家,也不愿把家庭的重负加给村里人,宁可离队回家,自己来承担这一切。这实在是他事到临头所作出的一种现实选择。正如同当年他抛下父母妻儿,毅然决然地投入了南下大军的行列一样。
我又回想起,50年代初,部队里曾经盛行过一阵“改组”风。一些人为了达到另起炉灶的目的,以种种不能自圆其说的理由,摆脱了农村的结发妻子。这股风潮正是出现在战争硝烟散去,部队进入大城市之时,有着鲜明的历史印记。其来势似乎是难以抗拒的,却没有对刘玉珍产生丝毫影响,他带着对妻子的恩爱和敬意,回到了她身边。我无意牵强附会,确曾有人再三劝说刘玉珍,先把家乡那个有残疾的农家女离掉,然后从西南军政大学女生队给他介绍一个,文化水平又高又有风度,保证他称心如意。就此而论,刘玉珍不也有他头脑格外清醒的一面吗?和拟议中的西南军政大学那位女生的结合,是否一定会令他称心如意,尚未可知。可以确定无疑的是,他将给三代人的三个女性——他的母亲、妻子和女儿带来大不幸,这是刘玉珍最清楚不过的。他不难想象,那一幕幕足以令他心碎和愧悔莫及的悲剧将会怎样开始,又怎样了结。
刘玉珍早已被内定为重点培养对象,就在他请假探家前不久,上级决定他挂职去西南军政大学干部班进修,明白地向他暗示,学习回来升任副师长。是柴广平正式访问刘老,问到了这方面的情况,他才如实作了回答。他一向绝口不讲这些事,现在回头去讲自己当初如何有望被提拔晋升,显得多么无聊。而当时刘玉珍确乎正面对海阔天空的发展前景,在本部队是人所共知的。令人不解的是,他竟然来了一个向后转,打从哪里来,回到哪里去。上上下下很为他惋惜,却也不能不从内心敬服他几分。刘玉珍迈出这一步,需要加倍的勇气,他竟然可以如此坚决地离开部队,回到家乡去,却又面临的是一切没有着落。他既非转业,又不算是复员,不能指望政府部门会为他作出什么工作安排,不可能享受任何相应的待遇。他只能靠一双手,为自己和一家人挣饭吃。大军区守备团团长刘玉珍,脱去四个兜的呢料军服,穿起了斜襟袄、掩裆裤,脑门上顶起一盏井灯,干上了采煤工。
对采煤工这个职业,我自幼存有一种恐惧感。乡镇小煤窑,设施很原始,常常发生瓦斯爆炸。我三姐夫的一位兄弟,就是在瓦斯大火中丧生的。他已经逃出来了,工长丢了一把蒲扇,要他返回去取。随后他的尸体被抬出来。那不是一具尸体,简直是一块焦炭。刘玉珍以前并没有下过井,但他很快便掌握了瓦斯活动规律,他能够捕捉到种种极细微的征候,发出警报。屡次证明,他的预报准确无误,让他担任了瓦斯检查员。这个工作是兼任,不加工资不提级,只加给他一份责任。他尽心尽职,遇有危急情况,总是最后一个撤离现场。
采煤工常年在作业面上爬进爬出,饭食跟不上,身体支撑不下来。一家老小吃糠咽菜,细粮只供下井的人,矿工家庭,家家如此。我们家乡习俗——家乡的习俗永远不会淡忘——男人们不在自己家里吃饭,端着大海碗,聚集在街口大椿树下,一个个蹲在石头上吃饭。那些采煤工,高高挑起一筷子拉面,雪白雪白,和那一张张黑乎乎的煤黑脸,形成强烈的反差。他们吃完了饭,把碗筷扔在地上,等自家女人们来收。大家继续没边没沿地聊天,或议论近来战争的发展趋势,或是拉扯着什么不干不净的趣话。饭后流连于村街路口,日光充裕,树影婆娑,这可以说是矿工们最放松最畅快的一个时间段。谈笑间不觉消除了一天的气闷劳苦,一会儿又该进入地层深处去了。
以后,家乡又有人来,谈到刘玉珍退休金只有四百多元,儿子收入有限,五口之家过得相当紧张。他们建议由我出面去求见刘玉珍原部队的老领导某上将,请老将军批一张条子,商请当地有关部门,按县、团级待遇,为刘玉珍补办离休。这样,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
由我去求见某上将未尝不可,但我明明知道,这是给老爷子出难题。被错划右派,或是打成了什么什么分子,依据政策条文可以平反改正。刘玉珍的情况不同,要疏通这件事,让人家从哪一个文件的哪一条哪一款入手呢?也有另一种可能,老将军并不考虑那么多,大笔一挥批了条子。有高层领导的批示,当地部门无妨顺水推舟,来一个照此办理,也未可知。事情办成办不成姑且不论,我心里总在疑惑着,刘玉珍本人是不是真的提出了这个要求?或是言语之间带有这样的意思?柴广平详尽地向我讲述过刘老的情况,如果老人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小柴一句话也没有对我提起过?
我没有急于去求见某上将,有意拖延下来。小柴讲到,当初刘玉珍回到家乡来,第一个月拿到90元井下工资,让他喜出望外,好像这是一个多么惊人的大数字。那时候钱是很抵钱的,小米白面一样价,都是一角一斤,豆油和猪肉都是四角一斤。当年春节,刘玉珍为卧病在床的老母亲换上了里外全新的被褥,为妻子女儿添置的棉袄棉裤,一律不用土布,妻子扯的是阴丹士林布,女儿扯的是苏联花布。刘玉珍自幼习惯于山坡窑场的简陋粗淡,生活上很容易满足。不要说当地各有关方面对刘玉珍老人多有关照,即或是有一点什么难处,从老人的性情看,是不大可能向谁张口的。
后来弄清楚了。小柴来电话说明,刘玉珍本人并不曾有过要解决离休待遇的任何表示,是同村的一些好心人自作主张,说刘老出生入死那么多年,到头来连个“离休”也够不上,是按一名普通矿工退休下来的,他实在丢失得太多太多了,该找回来的,要想办法帮他找回来才好。他们显然出于为刘玉珍老人抱屈,以为这位一等杀敌英雄心理上终究是难以平衡的。看来人们对这位老军人还是缺乏深入的了解。我曾对小柴谈笑说,综合刘玉珍各方面基本条件看,假设他一直没有离开部队,假设他不曾犯过什么严重错误,假设他个人发展顺利,波折不大,且机遇又好,经历几十年,及至离休年限,他有可能担任了相当一级的高层职务,甚至于获得人民解放军任何一级的将官军衔,均属正常,并非什么奇闻逸事。我们这里为刘玉珍勾画出的一道风景线,早已为事实所粉碎,证明纯属虚妄,不过是故作惊人语。但是在40年前,就一位青年指挥员的发展前景做出种种乐观的假设,就未始不能成立。刘玉珍并不是那种自视过高的人,而作为一名热衷指挥艺术和追求捷报梦想的军事干部,对于自己的将来,也不会没有相应的假想和设计。说到底,假设只不过是假设,问题在于,刘玉珍彻底舍弃他在军队发展前景的义无反顾的决心,却并无虚假。流星既已坠落到地面上来,便不再存有升腾太空的幻想。科学一点说,陨星着陆,并不是自身坠落,而是受到地心引力的呼唤,以迸发出灿烂光亮的加速度扑向大地怀抱的。刘玉珍已归返生养他的那个小山村,完成了他此生的永久着陆。为此他甘心匍匐于地,承受着只能由他自己来承受的一切后果,而永无追悔。村里人应该知道,刘玉珍下井30年,一车一车拖出多少质地纯正的亮晶晶的煤炭,何曾有哪一车夹带过只言片语,流露出了他的凹怨不平?他常常对人谈及,他作为一个全劳力,抡起十字镐,借着额头前一盏青灯照射,在地层下刨找生活,内心最踏实不过。家乡的矿井很深,下降落差大。采煤工刘玉珍的心理空间却处于无落差状态。没有落差,也就没有冲击,没有震撼,没有波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平静自安。由此我们完全可以肯定,对这位老军人来说,不存在什么心态平衡不平衡问题。试想,在享有了自得其然而得其本然的数十个春秋之后,他又何苦回头给自己找过不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