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霭

我有一个姑姑。

那时候我们还是富户。

爷爷在宛城开了一家染坊,日染二十来匹白布,生意也算兴隆。据说每隔三天,我爷爷就能用他那双被蓝靛染得看不出眉目的手,从钱箱里数出一叠票子。因此我姑姑十五岁时,就能很气派地提着花布书包,走进当时宛城唯一的一所师范学校,坐在木桌前读一本本很厚的书。

我姑姑读到十七岁时,据说已经变得十分漂亮,惹得不少男子常去我家染坊。漂亮的程度我说不大清,因为我见到姑姑时,她已满脸皱纹纵横,不过我能从两个表姐的身上,模糊地想象出姑姑当年的姿色。

十七岁的姑娘本就容易引人注目。何况我姑姑还那么漂亮,所以不论她走到哪里,就总有些目光抓在身上。对此,她开始自然是有些得意,故意地把胸挺得很高,目不斜视地在人群里走,尔后猛地放眼一转,看究竟有多少男人在朝自己望。在好多望她的目光中,有两束最强,这就是驻在学校附近那个“国军”团部的刘参谋。刘参谋脸黑,但身个魁梧,黄军装一穿,腰间再把手枪一佩,就有一副标准的军人派头。刘参谋年纪不大,那时也就是二十七八,唇留半月式短胡,黑黑的面孔上肌肉饱满,下颌如铲,是个易让女人感兴趣的角色。他平日若从烟花街过,上前拉他的女人得用十数,但他从来都是把眼一瞪,兀自往前走。

刘参谋一开始是常站在校门外看我姑姑进出,用目光把我姑姑送来送去;后来就借故到学校里来,有时说是找老师借书,有时说是看个朋友,门房并不敢拦阻,只哈腰点头让他进去,他进去就站在教室门口,把坐那里读书的我姑姑,仔仔细细看个够。再后来就是送花,每日晨起,把一束花送交门房,让门房给我姑姑,我姑姑那时正是傲的时候,当然看不起粗鲁的武夫,花自然不要,而且有时,还扔花在地,笑着用脚踩。

有一次我姑姑正踩那花时,刘参谋走过来,当时老师和同学们都担着心,怕闹出事,但刘参谋没火,他只是低了头,默看那地上的花,待我姑姑抬起脚走后,他慢慢地弯腰,将地上的残花拾起,凑到鼻前,闻了很久。

这以后,刘参谋再没到学校来。

我姑姑当时拒绝刘参谋的示爱,除了看不起武夫之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她那时心里已爱上了另一人。那人是姑姑的同班同学,叫梁炯,比姑姑大三岁。那梁炯生得眉清目秀,浑身透着一股英气,而且写得一手好字,学校礼堂里挂的那些条幅,多是出自他的笔。当刘参谋送花时,姑姑和梁炯的关系,已进到了交颈接吻的地步。这种情况下,姑姑自然无心再理什么参谋。

一日夜,有雾,弦月迷蒙,姑姑和那梁炯在宛河边幽会。河边草丛里的微微虫唱伴着两人的柔声絮语,一阵长吻之后,梁炯贴着我姑姑的耳朵说,我吻得真有些醉。我姑姑就柔笑着拍了一下他的背,嗔道:醉了你就跳水!梁炯就说:好!于是便往河边去,姑姑见状,就又笑着扯了他的手,向他的怀里扑。当两人终于觉得应该分手时,梁炯说:别让人看见,你先走!姑姑于是就说:明晚见!说罢,便先回了家。

第二日,晨起,忽听街上传来一阵哭声,姑姑就诧异地跑上街去,远远看见那哭着的竟是梁炯的父母,愈惊奇,待一问,方知昨晚梁炯淹死在宛河里。姑姑听罢这消息,一阵晕,手抓住墙缝,才算没倒下去。

姑姑一连两天没吃饭,卧床不起,第三日发起高烧,高烧时不断说着胡话:跳水……跳水……醉了……你就去跳水……

姑姑不久就师范毕业,进了宛城女中,教授国文。

女中里也有男教师。内中有个叫尤涛的,长得也是一表人才,纤纤长长的身个,方方正正的面孔,戴一副玳瑁眼镜,而且会打羽毛球,举止十分的潇洒。尤涛和姑姑一样,也教国文,两人在一个组里办公,免不了常讨论问题,话说得多了,友谊就渐渐产生,友谊发展下去,愈深愈浓,就有点接近爱情,何况两人又正当这种年纪。慢慢地,二人就一起去剧院看戏,那时宛城剧院请不来常香玉的豫剧团,都是一些本城剧社演的《秦香莲》,戏虽不好,但姑姑和尤涛却觉非常有趣,二人常为演员的演出鼓掌,笑。后来两人就拉了手,后来就又不去看戏,坐在屋里,亲。据说是在一个星期六,傍晚,姑姑上罢课没回染坊家里,而是留在尤涛的宿舍,两人一块吃了饭,饭后,又一起坐在床沿,搂一起,吻。一阵令两人身子抖动的长吻之后,尤涛附在姑姑的耳边说:我这身上像着了火,不信你摸摸!姑姑就笑着说:着火了就烧死你!尤涛听罢,叫:你既是这么狠心,我就烧死自己!说罢,就伸手去摸火柴,姑姑就又柔笑着啪一下打了他的手,片刻之后,两人的唇,便又胶在一起。姑姑那晚回家时已是八九点钟。她带着甜蜜的笑意进入梦乡。午夜时分,她忽然被人们的喊叫声惊醒,抬头一看,只见窗纸被火映红,街上全是人们的脚步声和救火的喊叫声。姑姑披衣服趿鞋走到门外,一看失火的地方,好像就起在女中院内,就一阵心慌,跌跌撞撞地向学校跑,待进了校门一看,火烧的竟就是尤涛的宿舍房。她没命地喊着尤涛向火前扑,被救火的人们扯住,火灭后,尤涛的遗体被找出,早已经面目全非,姑姑只看一眼,就晕了过去。

姑姑又大病一场,整整三个月,没去学校教课。几乎每天晚上,爷爷奶奶都要被姑姑梦中的叫声惊醒,她叫得含混不清,只能模糊地听出两个字:火……我……我……火……

姑姑的病好以后,又开始教书。她这时的身子,经过这两场折磨,自然显出了些纤瘦,但同时,却又平添了一种病态的美。眼,越显得大,且含了忧;脸,愈显得白,且带了愁;腰,更显得细,见出柔。男人们的目光,照例地常往她身上扫,但却再无人敢同她套近乎,有时甚至同她说话,也带了几分惊恐,就那么三言两语,赶快走。那两个和姑姑相爱的男人的暴死,使小城里的男人都知道,我姑姑是一个不祥之物。

一日,我姑姑讲完课,往家走,经过林四奶的相面铺时,拐了进去。林四奶看见我姑姑,手一拍,叫:嗬,你可是稀客!你们当先生的,屈尊来到俺的小铺,可是俺的荣幸!四奶,求你给我看看。姑姑软了声说。四奶听罢,就肃起脸,正了眼,闭了嘴,两嘴角放平,双掌在膝上摩挲一阵,尔后双腿一弯,坐在蒲团上,向姑姑看。姑姑感觉到两束光在面孔上晃,那光又冷又热又冰人又烫人,而且还带了刺,刺得她只想把面颊揉几下,止住疼和痒,但也没敢动。也期望得到一个答案。半晌之后,四奶缓缓吁出一口气来,缓声问:姑娘,你是想听真话还是想听假话?姑姑当时一愣:怎么讲?

是这样,姑娘。四奶奶平和地笑笑:有些人来相面,是想图个吉利,只愿听吉利话,有一句不吉利的话出口,他便显出不高兴,对这样的人,我有时就只能给他说点假话,让他欢喜。姑姑听罢,就急忙申明:我愿听真话,你不论看出了什么,都只管给我说!

好!四奶奶又微笑:有这句话我就不避讳了。你虽生就了一双樱桃小嘴,但这小嘴两边,可都各带了一点回纹。你不必摸,你摸不出,对了镜你也看不到。这回纹藏金,所以你出语虽轻,可音中夹重,直捣人心,尤其男人,常经不了你几句轻言!所以,姑娘,日后说话当留心!

姑姑当时身子一震,蓦然记起当初对梁炯和尤涛说的那些话,禁不住心往下沉。

你眉心上凹下斜,凹里窝凶,这凶需灭,凶不灭家不宁,可要灭这凶,不但一般女人不行,就是文弱男子也不中,非武人不可!

武人?姑姑一惊。

对!武人身上带有杀、煞二气,正可克凶……

姑姑听罢,既胆战心惊又将信将疑,蹒蹒跚跚回到家中。

是年,她已二十岁。

在那时的宛城,未嫁女中她已是高龄。我爷、奶就有些慌,四处去找媒婆,想尽早嫁她出门心净。

就在这时,国军团部的刘参谋,同媒婆靳七妈一起前来求婚。

那是一个星期日,天阴,且有风,姑姑本来就无心绪,这种天气更不出去,便在自己的闺房中坐了,拉过那个椭圆形水银镜,默看镜中的自己。一两颗清泪,慢慢就从眼角滚出,往衣襟上坠。

染坊里的大锅,咕嘟嘟响,传进闺房,便越令姑姑神烦,心伤,一两缕蒸汽带一股靛味,从门缝里挤进,使她突然起了一念:何不跳进那染布大锅里,从此永得安宁?就在这念头刚萌时,姑姑忽然听见,我爷爷在染坊外大声叫道:刘参谋、靳七妈,你们来了,快屋里坐。

刘参谋?姑娘的心一颤,记起了两三年前那个常送花给自己的军官,而几乎在这同时,她想起了四奶奶的话:非武人不可!姑姑叹口气,长长的。

看来这真是命!

“……这位刘参谋,你们也看见了,长得多英武,而且月俸高,绝不会让姑娘吃苦的……”媒婆靳七妈的话,在外间旋……

当我奶奶欢喜地走进里间,征求姑姑的意见时,姑姑擦干脸上的泪,把头点了点。

不久,就举行了订婚式。

一月之后一个春阳和暖的上午,一辆贴有喜字的美式军用吉普,停在了我爷爷的染坊门前,自然有鞭炮、有喜乐,鞭炮喜乐声中,我那打扮一新的姑姑,由两个伴娘陪着,坐进了吉普。

吉普驶进了军营。

当晚,当所有的宾客走出新房之后,刘参谋,也就是我的姑夫,将门插好,转过身,倒一杯威士忌,仰头一饮,尔后掷杯在地,发一声长笑:哈哈哈……笑毕,向床边走去。我那羞脸低垂的姑姑,被这声长笑惊呆,任凭他粗鲁地扯去衣服。

第二日清晨,当我姑姑红着脸去换那染了血的褥单时,姑父轻攥了她的手,无言地抚摸着,双眼,仿佛有些意外地盯着那褥单上的血迹。

姑父对姑姑很体贴。蜜月过后,奶奶去看姑姑,见姑姑身子胖了不少,双颊上,分明地增了红润,两眼中,明显地含着笑意。

奶奶很欢喜。

姑姑只当了四个月的军官太太。四个月之后,解放大军攻克了郑州、洛阳,挥兵南下,宛城成了又一个进攻目标。守城的中央军人心惶惶,慌慌做着逃跑的准备。姑姑也收拾着东西。手忙脚乱地打着包裹。那些天,姑夫总吸烟,而且一边吸烟一边看着姑姑,姑姑那时的身子愈加丰满,不论怎么看,都入眼,后来,一个风雨之夜,门前就驶来一辆帆篷卡车,姑夫哑声对姑姑说:你坐这车先走,在送到的地方安心住下,我随后就到。姑姑点头,上了车,汽车把她送进一个很远的山村,在那村里,有两间瓦房,送她的人把她和东西安顿到屋里,尔后找两个老太婆陪伴她。

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浑身是血的姑夫步行着来到了瓦屋,姑姑又喜又惊又心疼。姑父抖着手从胸中掏出一个纸片,郑重地交给姑姑,嘶声说:保存好,这就是我的命!姑姑一看,那是一张起义投诚证明,证明上盖着中国人民解放军中原军区政治部的印章。

不久,宛城和它属下的十三个县全部解放。

姑姑和姑父就在这小村住了下来。他们买了一块地,跟村里的人学着种。第二年,我的大表哥就诞生了。姑夫种田,姑姑刺绣,表哥坐在摇篮里玩。晚上,棉油灯一点,灯光摇曳,一家三口围在一起,笑了说,说了笑,十分幸福。只是常常地,姑夫会陡然止了笑,怔怔地望着姑姑。

后来开始镇反、肃反、文革,姑夫因为有了那证明,倒也平安,这期间,我的大表姐、二表姐、二表哥相继地诞生,姑姑忙着操心儿女,再也不去翻自己从城里带来的那些书籍。

她完全变成了一个农村家庭主妇。

因为孩子多,经济拮据,油盐酱醋柴事事要操心,姑姑的脾气慢慢开始变坏。常常地,她会无端发火,发起火来就骂姑夫,而且借口是随时的:挨刀的,你就挑这点水?狗东西,你把劈柴就放这里?遭瘟的,衣裳就这样扔地上?!……

对于姑姑的骂,姑父从来不回嘴,而且从来都是低眉顺耳地听。为这事,村里好多妇女都羡慕:嘿,看人家那丈夫!

日子在缓缓地流,姑姑年岁也在慢慢地增。偶尔有一天,姑姑坐在镜前看,不禁一怔,鬓边竟已发白!她又仔细地看了一眼嘴角和眉心,依旧看不见嘴角上的回纹,那回纹里还藏金?眉心里还有些凹,那凹里还窝着凶?她正在坐镜前发呆,姑夫踱过去,手抚姑姑的头,一下一下地揉,姑姑感觉出,姑夫的手在抖。

再后来,表哥、表姐就大了,娶儿媳、嫁闺女,姑姑整天忙,忙得头发顾不上梳,就用手指理。两个儿媳娶进!两个闺女嫁出后,姑姑的头发就全变白,面颊也无了血色。

这个时候,姑夫又得了病,肺气肿。

姑姑开始忙得团团转,要安排地里活,要看护姑夫,还要照管怀了孕的儿媳妇。她变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村老太婆,春、夏、秋三季,她早已无了穿袜子的习惯,总是赤脚套一双鞋,到处走,脚脖上沾着灰,黑黑的。夏天,她会像村里的其他老太一样,赤了上身,在人群里过,任凭两个松弛的奶子,在胸前晃。有时门前的菜园里若丢了菜,姑姑就手拿一个蒲扇,一边扑打着四周的蚊子,一边站那里叉了腰骂:偷菜的吔,你用心听!老子日你个八辈老祖宗……

姑夫的病拖了三年整。

三年里,姑姑始终和他睡一起,给他捶背,给他揉胸,给他喂饭,给他掏痰。每当姑姑为他忙活一阵后,他总要抬手揉一下眼。

到底到了那个时限。那是一个傍晚,暮霭在屋檐低垂,一直昏睡在床的姑夫,突然喊起了姑姑,姑姑闻声快步走到床前,以为姑夫是要什么东西,不想姑夫抓了她的手,只管抖,而且喉结在不停地晃,许久,才含混断续地发出声:“……有……件……事……我要……告诉……你……”

“慢慢说。”姑姑想让他平静,宽慰着。

“……梁炯……尤……涛……”

“谁呀?”姑姑一时记不起这两个名字是谁。

“梁……炯……尤……涛……”

姑姑的身子一悸,从脑中一个遥远的地方,找出了那两个恋人的面影。

“现在提起他们做啥?”姑姑的心突然莫名其妙地缩紧。

“……他……们……我……”话说到这里,姑夫突然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伴着一声声长咳,一股又一股血从姑夫口中喷出来,当那咳声终于停止、鲜血不喷时,姑夫断了气。

姑姑当时没哭,只双眼瞪着姑夫,连声叫:“说、说呀!你为什么现在提起他们?为什么?为什么呀?!”

姑父双眼紧闭,神色似乎不安,但在嘴角,却又留一缕笑意。

暮霭已飘进屋里……